《华东电力》
解放战争期间,我作为新华社华中(后改为华东)前线分社的战地记者,同时担任华野六纵(即后来的三野二十四军)新华支社社长兼《火线报》社负责人,随军采访了苏中战役、山东战役、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,经历、见闻不可谓不多,但对于我的内心来说,那都是汗、血、泪组成的梦魇,这可能是个性使然。我从不谈过去,对我的老伴也如此,现在,我离那些牺牲于战争年代的同志越来越近了,记下几笔,让他们知道我从未忘记过去。抗战胜利之后,我所在的苏中军区成为全国战局的一个焦点。苏中解放区的前沿距南京也就100多公里,可谓南京政府的心头之患。1946年7月,12万国民党军主力开始围攻苏中,而华中野战军只有3万多人。但华野却在栗裕将军的指挥下,取得了“七战七捷”的胜利。战役过程,有关军史资料已很详细了,我只想谈谈自己此时之前后不同的战争感受。抗战时期,苏中军区处在日伪顽夹击的缝隙里,我们主要的行动方式是为观察与思考2001.7“钻圈”,在敌军的围剿中,采用游击战术,与之骚扰、拉锯、周旋,伺机予以重创。常态就是“天无三日宁”,一天之间跑个几进几出也属常事。刚到江北时,领导让我背文件,并发颗手榴弹自卫。有次跑了一天,忽听前面喊,顽军被打跑了,快进村吃饭。我和三位同志进到一户老乡家里,没人,灶间却有香味飘出,原来是顽军在这里造饭,刚熟就跑了。我一看是面条,己滚成面糊,也不管它烫不烫,开口就吃。半碗没下去,外边又喊:敌人回来了,撤退!我丢了乎里的半碗,又捧起凉在一边的满碗,这才往外跑。我蹭着墙根跑到打麦场,跳下一个干坑躲藏,想,过一会儿又该顽军跑了,我先填肚子。一碗面吃完,坏了,一直夹着的文件包因为端碗溜掉了。我翻身就跑回原路,到了老乡家的门边,才把包找到。再掉头,三个顽军就发现了我,子弹口Ln+地往墙里钻。他们胆小,聚一堆,我正好摔手榴弹,轰的一声,仨人全跑了,我却没看见烟起来,一楞,才想明白自己未拽弦,他们是见着影儿就跑,那爆炸声也是借别人的光。这是我最初、也是最狼狈的一次战场经历。从苏中战役始,战争形态出现了明显转折,由过去的小部队分散,游击“钻圈”式的作战,转变为大兵团正面撞击,长距离运动,大规模围歼,战争空前地惨烈了。历时一个半月的“七战七捷”便歼敌5万余人。军事记者此刻亦更多地扮演起战士的角色,完全与部队生活在一起、战斗在一起,平时整天和官兵们共同学习、训练;打起仗来,记者便勇敢地冲到前线,拿起枪对敌人战斗,和战士们生死与共。可以说,战争年代的军事记者,首先是一名战士,其与部队战士的惟一区别,即战士们打仗结束清理战场之际,记者开始写稿。我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战争的脉搏,才能获得第一手的材料。这,正是那个时代新闻报道生动、真实的主要原因。“七战七捷”的第一仗,国民党军整编第八十三师从泰兴过来,接近如皋耐被我军包围。我和林里正在采访,马上从团部奔向第一线,路上经过一座土地庙。我军的包围线沿着一条牛车道铺开的,战七们依着路基的高坎向敌人开枪,步枪、机关枪、手榴弹响成一片。有几个战士受伤了,我们拿过他们的枪就向敌人射击。打了几枪,子弹没了,我看见那个战士血流得太多,就背起他向后撤退。他的腿全折了,背着很重,我鼓起劲跑,林里在后面托着伤腿。奔到土地庙旁边,我靠着墙边将战士放下缓口气,然后直背到团部,交给卫生员包扎。这时天将晚,参谋长对我说,担架不够,你去找几副来。我回身就去找,可跑了几户人家,都是空无一物,此刻已是半夜。天亮时,如皋的敌人快过来了,我军一阵猛攻,很快解决了战斗,我马上回到军部《火线报》社赶写新闻,那时的领导者也是如此。记得采访时任团政委的彭冲(解放后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、全国人大副委员长),刚上到他的指挥所,战斗紧张起来,战时的指挥员离部队一线也就二二百米,敌人要冲过来,几分钟的事,我们三句话没说完,一颗小炮弹轰一声落在指挥所前,警卫员倒下好几个,彭冲立即红了眼,他抓起倒下战士的枪就往前冲,我带的是短枪,赶紧也抓了一支有子弹的步枪连连击发。激射了半小时之久,敌人才退,彭冲说,走,到前面去!我们跟上他直打了一夜,终于攻下了泰兴县城。“七战七捷”之后,华野主动撤至苏北,在涟水与尾随而至的敌军鏖战一场。就是在涟水保卫战中,华野六纵与敌整编第七十四师两度正面交锋,双方均伤亡惨重,成了冤家。山东战役打响后,六纵司令员千必成向粟裕提出的唯一要求即:“打敌七十四师,绝不要忘记了六纵队!”1947年5月,机会来了。当时的华东战局真是敌我胶着,瞬息万变。胜利的一方,取决于指挥艺术、战斗意志和牺牲精神二个条件的珠连璧合,其中某一环的欠缺,都会使结局全然不同。正当六纵主动撤离鲁中战场,进入鲁南迷惑敌人,隐蔽待机的时候,骄狂的张灵甫突然放弃密集靠拢、稳扎稳打的“集团滚进”战术,提兵轻进,造成孤旅突入态势。华野总部抓住时机下达围歼七十四师于孟良崮的命令,打给王必成的电报只有八个字“星夜飞兵,兼程北上。”要求在两天内完成120公里急行军,抢占孟良崮唯一的南出口——垛庄。敏锐地洞察着战局变化的王必成,胸中早有应变北上的准备,六纵因此创造了边下命令边开拔的奇迹。事实证明,这是一支真正的奇兵,战略的先机由此而抢得。国民党将领当然懂得垛庄的重要,视为后撤咽喉,派重兵把守。但总得来说,他们还是把垛庄当作可靠后方,万没想到背后杀出一支华野劲旅。一兵团司令汤恩伯发现华野有包围七十四师意向后,一边打电报要求张灵甫死守垛庄,一边亲派1000多人的部队紧急驰援。然而,他们的部署瓦解于我军的战斗意志之中。六纵先锋部队提前8小时进入预定位置,抢夺了攻击垛庄的有利地形。十八师主力部队借着夜色发起猛攻,汤恩伯的援军赶到时,我军已于一小时前拿下了垛庄,援军成了送上门的俘虏。抢占黄崖山的十六师,与敌军同时赶到山脚下,十六师从东南坡冲顶,敌人由西北坡攀登,十六师先头部队抵达山顶时,敌军前锋距他们只有四五十米了。电影《南征北战》中的一个情节就是据此而宋。本来六纵在孟良崮战役中担负的是阻击任务,然王必成看到正面进攻部队打得异常艰苦,伤亡严重,便主动请缨,提出六纵从孟良崮侧翼发起进攻。这就变成了奇兵中的奇兵。纵队指挥所的着眼点随之转为进攻方向,我和冒雨吉等几位前线记者,跟着王必成步步向前挺进,先头攻击部队的冲杀声和敌军的嚎叫声都清晰可闻。孟良崮战役是死守硬攻的经典战例,敌我双方完全绞杀在一起,每一个山头,每一道壕沟都经过反复争夺,下面是双方扭作一团的肉搏战,天上敌机则是不分彼此地扔炸弹,每块阵地上都铺满了两军的伤亡人员。虽然此前我已经历过无数恶战,但眼前的酷烈景象还是使我惊骇。5月16日凌晨,华野总部下达全线总攻击命令,这时六纵指挥所到达刚刚攻占的大山场,此地距孟良崮主峰仅4公里。双方的精锐部队密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,每前进一步,伤亡更大。王必成在双方厮杀均进入疲惫极限时,果断向纵队预备队——特务团下达命令“像刺刀一样刺进去,像猛虎一样扑上去!”这一招立见成效。中午时分,主峰周围的几个高地全被特务团拿下。我跟着王必成登上540高地,磨盘似的顶峰尽收眼底,败退的敌军官兵和辎重拥挤在小小的山头上,人喊马嘶,乱作一团,我们每发一弹,敌人立即死伤一片。王必成一直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,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。突然,他把望远镜递给身边的纵队宣传部副部长乐时鸣,叫着他的绰号:“近视眼,来看看”。我们从这个举动中感到他那“胜利者”的喜悦和豪迈。观察与思考2001.7到了这般地步,张灵甫仍拼命顽抗,还在呼叫蒋介石救援,并继续组织反扑,但一切都不可改变了。最先冲击七十四师指挥部山洞的正是六纵特务团,战士们在洞口消灭了张灵甫20多人的卫队后,朝洞内一阵投弹、扫射,张灵甫与七十四师的其他首脑顿时毙命,张灵南死时手里还紧紧攥着报话筒。记者尾随部队来到洞口,战士们刚把张灵甫的尸体抬出来,他蓄着大背头的后脑壳上中了一颗汤姆机枪子弹,血水还在滴答。说来奇怪,孟良崮上空忽然乌云密布,雷电交加,暴雨随之落下。我们感慨说,是这场战斗“惊天地、泣鬼神”吧。一霎时,雨过天晴,一轮红日沉向西方,把孟良崮主峰映成一片赭赤——“残阳如血”啊!什么叫“胜利”,不付出牺牲的巨大代价,何谈胜利!那一刻真是无可言说。下山时天己黑了,路上,饿、渴、乏一起涌来,但没法停,一步都没法停。我是跟着六纵从后面上山的,见到的伤亡已让人震惊,从前山下山时才发现正面进攻的战斗更为残酷。我们当时渴到极点,听着山涧中有流水,捧到手里只觉腥味浓重,拿手电一照,才确信那不是溪水,是血水!到处是死伤的人,空气中弥漫着腥气。有的战士在吃马肉,烤得半生不熟的,也有人喝马血止渴。战争之残酷,于此又见一斑。可以说,在我解放战争的战地记者生涯中,“恶战莫如盂良崮”。虽然以后我又经历了淮海战役、渡江战役等一系列大战,但只要我闭上眼睛想想过去,孟良崮总是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,往往使我无法再回想下去。以孟良崮战役为题材,解放后拍了部电影《红日》,剧作者吴强当时在六纵政治部任职,他颇有写作才能,但并未随部队出入前线,他掌握的素材,有许多都是听我们几个人聊出来的。后来《红日》公演,我们几个跑在前边的还愤愤不平了一气:这家伙就靠笔杆好使,前线没去,只听我们说说,就写了个活灵活现的。整个解放战争期间,我们的主要运动就是行军,从长江边北撤至山东,再从山东南下渡江,两条腿要跑过敌军的四观察与思考2m1.7个轮子。当记者的白天跑部队,晚上发稿,往军报社、往新华总社,也写配合部队的文章,就地油印。没日没夜地行军、作战、赶新闻,实属家常便饭。报社东西多,部队行动的快,运输员挑担子很容易累,我常常帮他们担一节,因负责报纸的终审,晚上又总是到截稿后才休息。由此,同志们给我取了个绰号“老牛”,解放后一直带到北京新华总社。不过肩邑干的人吃得也要多,那时供给常跟不上,有次饿了一天,只找到几斤白酒,我又累又饿就一口气喝了一海碗,大睡一夜,第二天又是空着肚子行军。慢慢的,我的胃就不大好了。渡江本是势如破竹的战役,但二十四军新华支社却遭遇了一场震惊渡江前线,也在我心头留下永久创痛的惨剧。1949年4月20日,作为渡江前锋军的二十四军先头部队分乘许多木船冒着敌人的炮火,渡过长江,痛击南岸的防御体系。我们支社人员于21日晚间分乘两只铅,和部队第二梯队一起渡江。这时是下半夜,天墨黑,下着雨,大家棉衣都淋湿了,江风一刮冷得要命。我们乘的船上有三十来人,风浪大,有好几次险些翻船,幸得船老大掌舵很稳,又很有经验地叫大家不要动,船才慢慢靠上了岸。我们是由军政治部教育科长带队的,他没有什么战斗经验,我心里总不踏实。第一次靠拢岸边时,我喊大家别动,自己跳到岸上,用手电筒照遍岸边一段地带,看看不象有地雷,但前方有块峭壁,不宜登陆。待我回到船上,原来的座位被我的女友、译电员吕平换坐了,我就蹲在船头旁,船又向前滑行了几十米远。看看是较平的岸边了,一位通讯员抢先下了船,我的运输员杨世来也抢着跳下去,准备拉缆绳。一步跨出,碰响了“绊雷”。这下坏了!这种雷跳起有半人高,横着开花。我和许多同志都已站起来了,“轰”的一声,弹片从我耳边扫过,船上的人倒下一大半,凄惨的呼救声响成一片。我也被炸蒙了,连自己受没受伤也搞不清楚,一摸,头上没有伤。带队的教育科长直着脖子喊:“老夏!老夏……帮帮我……”他的小腿进了弹片;我一应声,大家都一片声地喊开了“老夏!老夏!快来救救我们!……”那一刻,雨水拌着冷汗,让我颤抖个不停,但没忘记自己的责任,连忙招呼能动的人救伤员:编辑主任冒雨吉的喉咙里插进了一块弹片,发报员当场牺牲,船老大也死了……我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儿:“吕平——”她没动地方,软软地靠在船帮上,我摸摸她,头手脚都没事,赶忙抬下来,一看,人早没气了。这时我更急了,手抖着,好不容易把她的棉衣脱开,往胸口一摸,全是血,弹片是从腋下插进心脏的。开始,还有些能动的同志在我的招呼下救护重伤员,不一会,这些人大都不行了,原来也都程度不同地受了伤。杨世来抬了几个人后,觉得后背、大腿湿呼呼的,一看,从左背到屁股间,一大块肉削没了。事后知道,我虽然站在船头,距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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